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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法造纸传人:1900年的手艺不能丢

虽然一刀纸挣不了2元钱,但在这里马松胜找到了自己的价值

本刊记者 | 王晶晶 《 环球人物 》(

    开栏语

    任何事物都有一个从无到有、由盛而衰的过程,职业亦如是。随着社会的发展,有些职业日渐式微甚至消失殆尽。在时间的长河里,它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瞬间,但却代表了一个时代或一种生活方式。在它背后,有经年磨砺的精细技艺,有五味杂陈的人生故事,更有让我们感动的人情味。为此,本刊特推出新栏目“消失的职业”,希望在讲述这些职业的同时,也能让您触摸到逝去时光的温暖质感。

 

    从西安火车站到西安远郊的北张村寻找古法造纸艺人,仿佛在穿越一条时空隧道:火车站属于繁华热闹的新城区,满眼都是都市的浮光掠影;路过的明城墙、大雁塔、小雁塔古老而沧桑,掩不住历史的风云变幻;过了绕城高速,坐上乡间公共汽车,一路是平整的田地和大大小小的村落,屋舍已非秦砖汉瓦,但一些风俗和手艺,延续千年。

    历经千年的还有北张村西边那条沣河,河两岸曾是辉煌一时的西周丰、镐二京,更有在中国历史上浓墨重彩的秦咸阳、汉长安。如今,一缕河水引做成渠绕村而行,黄澄澄的颜色,也许仍是旧时模样。“仓颉字,雷公瓦,沣出纸,水漂帘。”仓颉造出了字,雷公造出了瓦,沣河边上竹帘一漂,便能出纸。北张村代代相传的民谣,证明着这一带造纸技艺的古老。1000多年来,纸匠们一直使用简单的工具,按古老的流程制造树皮纸,这种工艺被专家们认为是“造纸术活化石”,并于2007年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。而今,村子里能够掌握这项技艺的人已不过六七。

    在池子里“捞纸”

    听说要找马松胜,正在闲适聊天的大爷大娘便带着环球人物杂志记者到了他的家。马松胜是古法造纸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指定传承人之一,今年53岁。

    一进马家,记者就看到院墙上整整齐齐地贴满了白纸。马松胜的媳妇边贴边开玩笑:“我们这有句老话:‘有女甭嫁北张村,半夜起来站墙根。’我都站了半辈子了。”“古法造纸有四大步骤、18道大工序、72道小工序,这贴纸是最后一道工序,每个工序都不能马虎。”马松胜带着浓重的关中腔在旁边介绍。

    和北张村的其他手艺人一样,马松胜相信,他们这里的古法造纸始于汉代,已经有1900多年的历史了。汉代开始,中国人就学会了用麻、树皮等植物原料造纸。北张村造纸所用的原料,是构树的树皮,这种树在黄河一带很常见。“一般是春、冬两次扒构树皮。春天采的树皮嫩,纤维发白,造出的是白纸;冬天树皮开始变老,表皮发黑,造出的是黑纸。”

    “工序上现在和古代完全一样吗?”记者问道。“分离原料、打浆、抄造、晾晒,这些步骤从古代到现在没有太大区别。而且直到今天,用的工具、原料也都没有大的变化。”一说到纸,马松胜就兴奋地停不下来。树皮采回来之后,先要“扎把”,捆成一把一把的形状;再浸泡在水里,使树皮充分软化。硬质的构树皮很难泡成纸浆,所以要用一口大锅来蒸泡过的树皮。进行完初期的步骤后,再把树皮放在水中漂洗,除去非纤维的杂质,然后经过切碎、锤捣等工艺,做成“纸筋”;最后把“纸筋”入水搅匀,“纸浆”就做成了,只等抄造、晾晒。

    马松胜嫌说着不过瘾,把记者拉到后院,亲身演示如何“抄造”。后院建着纸浆池,水深到大腿。抄造纸张的过程更像是在池子里捞东西:马松胜端着细长的竹帘,在混沌的浆水里轻轻一捞,左右晃动着,帘子上立刻蒙上一层半透明的白絮。帘子一出水,他从边上去揭,竟然能把这层湿漉漉的东西整体揭下来,就像被泡过的一张纸。纸一层层堆叠起来,放置一段时间便可以贴墙晾晒了。记者曾见过一幅汉代造纸工艺流程图,半腰高的浆池、细长的竹帘、相同的手法,不一样的只是时代和人。

    在造纸中学会人情世故

    “我17岁就跟着父亲学造纸了。”马松胜一边“捞纸”,一边骄傲地对记者说。2004年,中央电视台的一个摄制组千里迢迢来到他家,不仅因为他造纸技艺高超,也因为他的老父亲是当时古法造纸艺人中年龄最大的。后来,这部名为《留住手艺》的纪录片在国际上获了大奖。

    老马的父亲如今已94岁高龄,因为听力不好,无法接受采访。在儿子讲述往事时,他静静地坐在炕边抽着旱烟。黑色对襟布褂、懒汉鞋、一双看透世事的眼睛,仿佛也在和记者说着什么。

    “我父亲的手艺也是祖传的。过去,我们村子和附近几个村子都造纸。小时候,我们家家都供奉着造纸祖师爷蔡伦的像,村里还有一座蔡伦庙。”马松胜上学时正好碰上“文革”,没书读,只能心无旁骛地学造纸。“造纸技术的高低就在浆池中那一捞,手捞纸浆量的多少,全靠个人经验,这跟瓦工砌墙的熟练程度一样。老一辈的人,做什么都讲究个人情,捞纸也是一样。同样那么些浆,情薄,纸就厚了,捞得就少些;情厚,纸就薄了,捞得就多些。”这是马松胜在学造纸中学到的人情世故。

    “成家以后,我不会种地。好在造纸也能挣上工分,这个手艺就一直没撂下。”但用古法造出来的纸却被时代撂下了。唐代至清代,这种纸曾被用来写字、画画,甚至成批送到官府被用作试卷、奏折用纸,被视为精品。直到新中国成立前,西安地区的报纸用纸还是北张村老一辈纸匠们造出来的。渐渐地,现代工艺取代了古法,造纸厂逐渐替代了家庭作坊,古法造出来的纸用处也越来越少了,后来仅仅能用来做祭奠用纸。

    “村子里造纸的人也越来越少,纸匠成了最不受欢迎的职业,卖原料和工具的人也都逐渐消失了。用现代的话说,这是一条产业链的消亡。大家都渐渐出去打工挣钱了,一个大工在西安城一天能赚上两三百。捞纸呢,行情最好的时候,一家人忙一天也只能赚个30多元,造一刀纸要那么多工序,却挣不了2元钱。”

    “那您怎么能坚持下来?”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问道。“1900年的手艺不能说丢就丢。我们家造纸的口碑,也是在我手里出来的,我舍不得。”马松胜眼里有坚持,也有落寞和无奈。

    将来也只是一个活动的博物馆

    就在马松胜和记者聊天时,他家里突然来了二三十人。他们是西安的书画家,来参观古法造纸。马松胜丝毫没有怯场和不自在,老朋友般地和艺术家们打着招呼,向来人介绍古法造纸,对答如流。记者开玩笑:“您这是造纸专业教授在搞现场教学啊。”马松胜则说:“我是慢慢在这里面找到自己的价值的。”

    2000年的时候,马松胜造的纸几乎都堆着卖不出去,村里造纸的人家只保留下不超过3家。“有一段时间还能卖到更偏远的地方去,还有人愿意要。后来条件都好了,白送都不见得有人要。”可在马松胜眼里,这种纸有说不尽的好。他从里屋拿出来一张纯构树皮纸,宝贝似的让众人看。那片纸薄如丝绢,长长的纤维清晰可见,纵横勾连着。“因为喜欢这个,我专门找过很多地方用古法造出来的纸,包括新疆那边出土的最早的纸。陕南造的纸粗糙,南方造的纸韧性不够……北张村的纸,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。”

    2004年,因为央视纪录片的热播,古法造纸变成了当地一宝,2007年被定为国家级非遗,这让马松胜看到了希望。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,马松胜曾在鸟巢外的祥云小屋,现场表演古法造纸。马松胜自己也记不清,近10年来,究竟有多少中外友人来到他家这个小院,参观这项千年前的民间文化遗产。曾经对造纸毫无兴趣的儿子,也在这股参观大潮中改变了想法。“前年,他打工回来就没再出去,跟着我学造纸。现在,他在扶风一个旅游景点,现场造纸现场卖,收入还算不错。”

    这门手艺在他家里算是传承下来了,但马松胜有着清醒的认识。“其实卖掉的纸还是少,除了祭祀用纸外,其他都不是为了生活、生产,只是让有兴趣的人尝个新鲜。我想,将来即使古法造纸能有发展,也只是一个活动的博物馆罢了。”

    出村时,记者和村民们闲聊几句。古老的造纸工艺,在这个曾以造纸闻名的村里的年轻人眼中,并没有多少吸引力。年龄大一点的或淡然,“以前也做过,没什么稀奇的”;或冷漠,“早就不做了,没意思”。一门手艺、一种文化,毁不是一两年;留住它,也必然不可能是一两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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